時評人迦瑪魯汀的《文化系列》總論馬華社會文化,首篇卻從〈說秦始皇 話大漢文化〉說起,次篇接以〈敘盤古開天 聊文化漂徙〉,這兩篇主要在追溯華族的歷史源流。觀其內在潛辭,似乎為證明華人並非漢族嫡系,因此其語言不屬漢語,所以華語不是他們的母語。這可說是《系列》的立論基礎,也是全文的核心論旨。
有關漢民族與語言形成的問題極複雜龐大,尤其在方言的衍生上,至今仍有不少空白甚至爭議,既連學者也嘆難而不敢輕意下筆,更別說妄下論斷了。但作者在這裡又以獨有的「化約主義」來評點一番。
馬來西亞華人的閩、粵、潮、客、瓊五大族群,主要來自中國南方。這些地區大多是秦始皇時以武力開拓收入帝國版圖,在這之前則為百越雜居之地。所以作者認為,凡要「說福建人,就得說福建的前身閩越國」,若要「說廣東人,就要提到南越國」,至於「說到潮洲人,就須說沿江沿海的蛋族人、鳳凰山上以狗為圖騰崇拜的畬族人、從福建遷至潮汕的閩越人等原著民。」還有,「說客家人,就想到遷徙部落。客家人乃南遷漢人與閩粵贛三角地區的越、苗、瑤、畬等民族的混血。…… 客家人具有南方土著血統、人種特徵及語言文化特徵。」最後,要「說海南人,就說回了馬來人。……5000年前海南遠古土著黎族祖先是馬來族混血。」
這個族群溯源有一定學術依據,但這裡必須指出,如此將閩粵潮客瓊與之前的百越等族直接混同一系,不但單純化了族群內涵,也模糊了問題焦點。大抵談到族群,至少應分兩方面來看,一是人類學或民族志的溯源考古,一是以今日的民族文化等內容為探討對象。這兩者當然有重疊之處,但也有其相異之面。因為任何民族在歷史長河中都可能與不同族群因交流而互融,甚至不斷分化或者又與母體重新整合。
例如我們談到馬來種族時,往東可以追到紐西蘭毛裡族、望北能溯及台灣高山族、向西則擴至非洲馬達加斯島的梅裡納族,這在人類學上皆屬南島語系族群。但幾經滄海桑田後,當我們談到現代馬來民族時是否還將梅裡納族等也包括在內?這樣做又有何意義?
南北交流 古已有之
這便是《系列》的問題所在。為什麼談及今天華族與中國閩粵潮客瓊等族群等的關係時,須要追遠到閩越國、南越國、蛋族人、苗瑤族人甚至混血馬來人呢?作者想要表明什麼?證明大漢文化是後來傳入者?或暗示五大方言族群並不是純種「漢人」?然則這又有什麼問題?這種論證與思維充滿盲點與迷思。
首先,大漢文化是後來傳入的,包括武力征伐以及置郡統治,這都是歷史事實。但南北文明就沒有互相影響與交融嗎?試看春秋楚國至戰國吳越的朝政禮儀多承華風,也曾幾度要問鼎中原;吳國曾派譴季札出使中原各國,各國對季札的熟稔禮樂深讚不已,甚至自愧不如;戰國時《孟子》記載,有南方人因為「悅周(公)孔(子)之道,而北學中國」;還有據傳屬戰國時越族情歌《越人歌》以漢語記錄下來,學者據此考原古越語,發覺已經融入了不少漢語成分。這些現象豈是作者所謂「硬性交流」、「硬性融匯」或「遭古漢語侵染」所能道盡的?
上舉諸例比起秦始皇的統治還早上數百年,今日考古學的文物證明,南北文化交流在數千前便已開始了。中原文化有楚越的影子,而華夏文化也在先秦時逐波南暨了。
第二,中國自先秦時便有「入華夏則華夏之,入夷狄則夷狄之」的觀念,所謂的夷夏之辨,乃指文物衣冠的文化之義,而不是狹隘的種族血統之別,熟悉中國文化者都能知道,不必深論。要談所謂的「大漢文化」卻不曉此義,便會發覺與史實扞格不入。
第三,說閩粵等人混有百越族的血緣基因,這又如何呢?這能證明什麼呢?這與今天我們自稱華族或對漢族的族群認同有何關係?族群標誌主要取決於文化語言上的認同而不在血統純度上,就像中文名叫陳阿中的霹靂州民聯大臣尼薩雖然有一半華人血統,但華人不會強指他是華人,馬來人也決不會懷疑他不是馬來人。作者的思維邏輯恐怕會導出血統原旨主義。
因論削史 混淆視聽
依一些學者的看法,閩粵等族群是歷代大批漢人南遷後與當地土著文化激盪而成,但其主體是漢人文化,這是無可懷疑的。看看五代十國時,南方的閩國招納中原賢士協理國政,以維持唐制,南宋時又受大儒朱熹的講學影響而文風大盛,距今都已有上千年歷史了。所以問題並不在於血統,而在於數千年來在語言文化與精神內涵上對漢文化的涵濡皈依,這才是重點。
作者對此認識不清,以致顛倒本末甚至偷換概念。他說:「漢代……潮洲人仍以土著(百越)為主」,到了唐宋之時「漢人的中原文化,逐漸被潮(洲)人接受融匯。」此表述糊亂無章,不知所謂。「潮洲人」本於地名,而「潮洲」地名始於隋朝,作為特指族群專名的「潮洲人」更是後來之事。但作者竟稱漢代土著為「潮洲人」,難怪到唐宋時便順理成章成了「潮洲人」接受外來漢人了,真令人大開眼界,卻很符合其論述理路。如此不惜「因論削史」以遷就己意,甚至「偷換概念」以混淆聽視,這樣的例子後面還有不少。
族群論述既有問題,作者所欲推論的語言問題亦破綻百出。先隨意舉一段文字:「其實漢語本沒有所謂語法,只是近代因對比的需要才引進此概念。人們至今對古代漢語和近代漢語都無法明顯劃界,慣以『五四』白話文運動為分水嶺。」
這堆文字也怎一個亂字了得!試問白話文的特徵是在語法(文法)嗎?若是它又怎能和古漢語無法劃界?然則古漢語真的沒有語法?我們只能說,古代漢語沒有產生語法學,卻不能說古漢語沒有語法,這完全是兩碼子事。一字見深淺,連最基本的「語法」和「語法學」概念都搞不清楚,往下的還值得去評說嗎?
然而為撥亂反正,本文還是不得不評說下去。請待下回再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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